一个储存回忆的旮旯。

【平和】Remember To Forget(21~30)

【贰拾·壹】

 

没有人知道当初服部平次为什么突然就选择连夜离开了九州,就像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时隔 半年之久又再一次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远山和叶的面前。

 

病房的推拉门“咣当——”一声被拉开,顺着声源看到的是一手扶着门栏,一手摁住膝盖低着头大口大口喘气的服部平次。

 

他乌黑的头发上落满了白色的雪,冰冷的喘息在温暖的室内氤氲成了一股股白气,眼下这深冬的季节他不过套了件毛呢大衣,裸露在外的耳朵和脖颈被冻得通红,让看的人都不禁想打个冷颤。

 

眼看着他终于抬起脸,原先拿着抱枕正打算扶着远山和叶坐起身的秋山原修感受到了一股莫 名汹涌的恐惧感,没来得及等他反应过来,门口的男子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横着一张脸,紧蹙的眉头间有着说不明道不清的嫌弃,撅起了嘴巴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像一个被抢了玩具的孩子。

 

对方强大的气场让秋山原修愣住了,眼看着那家伙一脸鄙夷地夺过自己手里的靠枕,那架势 简直就像在说着“哪里来的臭小子,哪凉快哪呆着去”,这种反客为主的本末倒置行为竟然在对方的行为里有了几分理直气壮的味道。

 

所以他愣是半句话没吐出来,就被这位“不速之客”晾在一旁,变成了一颗明亮的电灯泡。

 

坐在床上的远山和叶却似乎并不反感这个鲁莽出现的男子,她眼看着夺过抱枕的服部平次动 作不算轻柔地把自己拉进怀里,接着在自己身后放好抱枕以后又扶着自己让自己坐靠在床。

 

他像犯了多动症的孩子一样在病房了来回踱了几圈,床边矮柜上摆着的水果篮也被他饶有兴 趣地多瞟了几眼,最后终于撇着嘴仰起黑到不行的一张脸,直直地盯着同样站在病房里的秋 山原修。

 

拧巴着一张带着明显鄙夷味道的嘴脸,服部平次毫不友善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在他眼里长得贼眉鼠眼的假想敌,抱着双臂几次歪了歪嘴角,最后在对方丝毫不识趣的状况下终于没好气地开口。

 

“喂我说,”服部平次不耐烦地眯着眼睛,“你还楞在这里干嘛,病人真正的家属都来了,你可以走了。”

 

秋山原修被这简洁明了的“逐客令”楞得晃了会神,反应了几秒以后才慢吞吞地抬起手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脸,慢半拍地问道:“你……是说我吗?”

 

“你小子没问题吧,这里除了你还有谁是多余的啊。”向来以智商高自居的关西名侦探脸色 更加难看,干脆直接指着门意示他赶快走。

 

被重重砸了一下脑袋的人是那个颐指气使的不速之客,远山和叶毫不客气地甩手敲了下这 个“鸠占鹊巢”还把礼貌全吃了的黑炭。 

 

黑脸的男子闷着脑袋挠挠头,虽说这一砸她下手不轻,可他就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不仅没有怨言,连声疼都没敢喊。

 

秋山原修从没想过她也有如此不温柔的一面。 

 

看着她抿着嘴毫不留情地砸向男孩的模样,他几乎瞪圆了眼睛。可她接下来转过脸面对着自 己,却又换回了他所熟悉的温柔的面庞。

 

远山和叶带着歉疚的笑容望向一旁有些不自在的秋山原修,嘴里说着:“这几天谢谢你的照 顾,明天我就能出院了,秋山你不用继续留在这里陪我了。”

 

她笑得清浅,笑得温婉。 

 

大病痊愈的面容泛着苍白,她漂亮的大眼睛盈盈如水仿佛被看的人多停留几秒,整颗心都要跟着一起柔软起来。 

 

他从那个黑脸的男子踏进房门的第一刻起就很快明白了些什么,他注意到她脸上藏不住的惊 慌与欣喜和她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他看到她被拉进怀里的那瞬间,脸颊两侧转瞬即逝的少女红晕,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刹,她却闭起了眼依靠在他的胸怀。

 

这世界上有三样事情是无法隐藏的,贫穷,喷嚏和爱。

 

秋山原修看着朝自己笑得温柔的远山和叶,轻轻地回应。

 

“保重身体,再见。”

 

再见。 再相见也好,再也不见也罢。 

 

有些喜欢从一开始就是结束,秋山原修走出病房,笑着吁了一口气。

 

 

【贰拾·贰】

 

服部平次拎着从便利商店买回来的打包餐盒踏进病房内的时候,远山和叶刚刚拆封了一份从东京寄来的快递包装。

 

摆在蜡光纸上面的是一封红色皮面的信。

 

远山和叶捏着信口的一端慢慢抽出里面的请柬,虽然早在看到寄单人(毛利兰)那三个字时就隐约猜到了结果,不想真正看到的那一刻眼泪还是突然就滚落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掉落在红底黑字的请柬上,柔软的书写纸被打湿的凹陷下去,那两个头靠头贴在一起的名字“工藤新一&毛利兰”就那么一瞬间变成了两张温柔的笑脸出现在远山和叶眼前。

 

我始终相信,你们最后一定会在一起。

 

空出来打算悄悄抹掉眼泪的那只手刚刚抬起就被人一把抓住,她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了那张熟悉并陌生的脸,他视线落在此刻彼此相握的那两只手,下一秒一块黑白格子的手绢被塞到了手心,他就抽回了手。

 

“午饭买回来了。”他背过身子往外,床边小桌上是已经揭开包装的餐盒。

 

“嗯……谢谢……”来不及从情绪里抽身,她紧紧握着那块棉布手绢结结巴巴地开口回应。

 

寒冬已然悄悄离去,万物复苏的季节迈着一下接着一下的轻快脚步在毫无察觉的日升月落中光临了这个小小的城市。

 

蛰伏这块小小的病房已经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转眼间就是可以出院的日子了。病房的左边墙角是隔夜收拾完好的行李,远山和叶抬头望望窗外的世界,然后伸出手端起了自己的午饭。

 

沉默,一直都是这样无止境的沉默。

 

他坐在窗户边的长沙发里低头自顾自地吃着自己那份午餐,整间屋子里安静到能听到你来我往的咀嚼声跟呼吸声,没有人抬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愿意刺破这疯狂乱长的压抑。

 

远山和叶盯着手里的便当发呆,又是新的几样搭配。

 

他从来不会重复买同一种。这种细微的照顾几乎是可怕的,更何况对方是那个自己熟悉的从来都不拘小节的青梅竹马。

 

她夹起一块已经稍稍冷掉的鸡蛋卷,入口的酥香只是一瞬间一口一口的咀嚼下来竟变得越来越苦涩,直到最后味同嚼蜡地吞咽下去让她感觉难受到想要呕吐。

 

方才拼命咽回去的眼泪似乎又有宣泄的预兆,远山和叶抿紧了嘴想要忍住,拼命的压抑让整个胸口堵堵地难受,接着下一秒刚刚好不容易吞咽下去的食物全部倾吐出来。

 

猝然而来的疼痛让她弯下了身子,一股接着一股向上侵袭而来的恶心让她难受的双肩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紧紧闭着眼睛眼泪最终因为疼痛顺着眼角滑下。

 

“和叶!”

 

服部平次几乎是在她手中的筷子掉落的同时就到了床边的。目睹着她整张脸因为痛苦皱巴巴的挤成一团,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被拧了起来。

 

不敢伸手去触碰,害怕粗手粗脚的举措让她更疼。

不敢开口去询问,害怕没头没脑的问题让她心烦。

 

就这样怯怯的站在她身边,尴尬的手停在半空。眼看着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干呕,惨白的脸都涨得通红。那一声又一声的痛苦呻吟无限放大在他的脑海,炸的他所有思绪混杂成一片模糊不清的花白。

 

最后她似乎终于好受了些便伏在床沿上,闭起眼睛一动不动。

 

午休时间已经过了大半,清晨开始下的小雪也早就停了。窗沿边上有淡淡的暖意,雪白的世界在这片阳光底下闪闪发光。

白色的反射光刺得她眼睛发酸,和叶不适的抬起视线,接着就正好撞上了那个楞在一旁手足无措的他。

 

他低眉顺目,讪讪地逆着光站在那里,背光处的阴影让睁不开眼睛的远山和叶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但她知道他在沮丧。

 

那一刻远山和叶逆着光线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雪夜下失声痛哭的自己。

 

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恰逢一场颇为重要的比赛前夕,大雪从清晨一直下到日暮时分,天色暗的有些压抑。

呆在道馆训练了一整天的远山和叶跟着朋友一起去食堂打算填饱了肚子再回家。

 

因为连日大雪造成供电系统故障,道馆隔壁的饭堂不同往日只开了最前排的大灯,昏暗的室内让人有些不适,大门口处那台年份久远的电视机喳喳作响播着某部叫不上名的电视剧。

 

一天下来高强度的训练并没有让和叶有多么饥肠辘辘,反倒是整个身子疲软到不愿意动弹。颜色搭配亮眼的便当没能激起她的食欲,几口饭菜下肚反而有了想要干呕的冲动。

 

就在她终于放下筷子决定跟自己的胃妥协,那台电视机不知道被谁突然换了频道,开始播报一起突发的空难事故。

 

 

受到大雪天气的影响,最近总是时不时会有这样的新闻,可“GK2010航班”这几个字映在屏幕下方的那一瞬间,远山和叶猛然站起了身。

 

那个黑炭两天前去了东京,临近午休时间她曾接到一通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喂,和叶,我会按老时间到家,你训练结束记得来我家一趟,兰托我给你带了礼物。”

 

老时间。

就是那班GK2010。

 

标准的女音开始播报遇难者名单,远山和叶下意识地背过身飞快地往外走,她握着手机的手颤抖得有点厉害,那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传来时,像是一把榔头重重地砸在她的耳膜。

耳鸣声在一片混沌中炸开,她在漫天飘雪的世界里停下了脚步。

 

再后来毛利兰的那通电话就打了进来。

得知因为一场凶杀案临时改签的他并无大碍,当事人在那头唧唧歪歪地跟江户川柯南抬杠,这通报平安的电话是心细的毛利兰在看到新闻后第一时间拨通的。

 

如蒙大赦地喘了一口气,远山和叶温柔地道了声“谢谢”就直接掐断了电话。

 

大雪依然没有停。

远山和叶站在没有光的天幕底下,眼泪就那么突然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她哭的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用力。直到最后仿佛在这无边无际的雪地里她感觉像是听到了回声。

 

那一阵阵的,断断续续的,含含糊糊的属于自己的呜咽声让当年的远山和叶在记忆里留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伤口。

 

你不是已经习惯了吗?

你也一直都在说服自己去习惯。

 

他从来都不会在意这些的。

 

总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受伤,在你担忧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就这么敷衍过去,不愿意被你的条条框框桎梏,也懒得去在意你的感受。

 

你一直都知道,这就是付出的多的人必须承受的痛楚。

 

你太过在意,所以你付出了一切。你的喜欢卑微在尘埃里开出了花,再枯萎。

 

你为他跋山涉水,不顾一切,最后结果留给了他,过程留给了自己。

 

你的眼泪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流成长河,你的悲哀和凄凉搁置在沙滩上。

 

“我……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远山和叶用手撑住身体坐直身子,方才一阵呕吐额头上还留有薄薄的一层汗珠,顺不上气让话说的断断续续,可她抬起的眼睛里是不容错认的坚定。

 

当所有的不明所以,不能触碰演变成伤害,当曾经过往,逝水流年腐朽成枯木,当命运的齿轮无法继续转动,当我们的未来在视网膜里模糊了影像。

 

那我们停下来吧。

 

停下来细细梳理这些纠缠在一起的曾经,停下来点滴擦拭这些囫囵不清的过去,停下来重新展望通向未来的道路。

 

服部平次呆呆的站立了几秒,然后一寸一寸的抬起下巴,再一寸一寸的往下。

 

他对她重重点头。

 

 

 

【贰拾·叁】

 

医院大楼隔壁的那幢楼听人说叫钟楼,得名于挂在大楼中央的那挂巨型时钟,钟楼背面有个很大的广场,当地人都叫它“时间背后”。

 

虽说已经开春,但因为入春以来连日的几场大雪温度仍旧处于冰点以下。所以来广场散心的人极少,零零星星地分布在这巨大的圆形广场四周。

 

服部平次对着被冻得通红的双手一个劲呵气,积雪消融的午后这空旷的场地温度少说大概也得是零下四五度,出门前他已经将自己最保暖的衣物全都裹上,可仍是难免被这刺骨的寒风惹得几分哆嗦。

 

他越发地收紧双臂,亦步亦趋地跟着走在前面的女孩,几度想要开口可话到了嘴边却跟着冷空气一起化成一股白气,悠悠然地飘到了半空中跟着就无影无踪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的背影太过让人心疼。

 

相比半年前她瘦了好多,细窄的肩头耷拉下来让她看起来更加纤弱,即使此刻裹着厚厚的棉衣仍然遮掩不了身材单薄的事实。她一步步往前走,直筒棉靴踩出一个个形状统一的脚印,也在服部平次的心上踩出一道道整齐的伤口。

 

他告诉自己要不就这样直接走过去把她紧紧拥住好了,既然那些话说不出口就用行动来说明一切。可这个想法没能成型,那个晚上将她扣在双臂间时她紧蹙着眉,咬紧了嘴唇接着就有眼泪从眼角滚落的场景一下子就浮现出来。

 

这世界上服部平次最害怕看到的就是远山和叶的眼泪。

所以想要握成拳的手再渐渐松开,他知道这个想法是绝对绝对行不通的。

 

广场上的人渐渐增多,午后的阳光也变得越来越暖和。这一前一后不知走了多久的两人终于走到了广场中央,远山和叶没有绕过广场中央的圆形喷泉继续往前,而是突然就停下了脚步。

 

服部平次也顺势停下了脚步,他看到她抬起头直直地仰望着正前方的某块地方,顺着她的方向,他抬起了头。

 

刺眼的光?明亮发白的天空?

她在看什么?

 

服部平次被热烈的光刺得眼睛生疼,他捂着眼睛刚一低头就正好撞上了不知道何时已经转过身子正面自己的女孩。

 

她的眼睛波光粼粼,猛然的视线交汇让服部平次感觉到心脏“咯噔——”一声错掉了几个节拍,陡然加快的心跳伴随着阵阵绞痛压着他的整个胸口而来,让他几乎换不上气。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可是视线却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紧紧锁住半分也偏离不开。下意识地咽了一大口口水,却听见心跳声已经如擂鼓般一声强过一声撞进自己耳边的世界。

 

就在服部平次握的紧紧的双手已经开始轻微发颤的时候,远山和叶终于开口。

 

“呐,平次,”她的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苦涩,明亮的双眸盈盈似水仿佛有什么就快落下,“你……还是不记得我,对吗?”

 

这句话一下子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三天前服部平次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远山和叶的病房门口,他非常主动地充当了一个病人家属的角色,不仅没皮没脸地撵走了路人甲乙丙,还不管不顾地就这么留了下来。

 

然而这次再度出现他一反常态的沉默,不仅不再兴致冲冲的捅破尴尬,也不会死皮赖脸地逾越两人之间维持的刚好的身体碰触。

 

他让自己退回了一个陌生人的位置,却做着一个老朋友才会做的事情。

 

可她全部看在眼里。

 

这半年的分别他没有比自己好到哪去,深黑色的眼圈让他那双从来都是闪着自信与朝气的眼眸失了光彩,他给自己递过茶杯时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有一道道不知名的伤口,因为消瘦而变尖的下巴,因为疲惫而挺不直的腰板。

 

而最让远山和叶难过的是。

 

那张曾让自己迷恋的脸庞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笑容。

 

他的悉心照顾,他的沉默寡言,他的疏远有礼。

 

这所有的发生在他身上的改变,终于刺破了远山和叶佯装平静的表面,也让她终于决定要这样开诚布公地与他交谈一次。

 

 

这些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巨大鸿沟,这些阻绝了我们通向未来道路的所有阻碍,这些折磨着我们不得安生的苦痛。

 

就让我们,坦诚地面对一次。

 

服部平次微微错开了视线,他侧过身子盯着那覆盖在自己鞋面上的那抹雪白。

 

你看,这就是我记忆的颜色。

所以你要我把这些事实全部说给你听吗?

 

关着过去的那个世界睡着了,属于我们十七岁的记忆被一场雪崩掩埋,就像此刻我抬起被雪掩埋的那只脚,下一秒只是让它陷入另一片空白里面。

 

我也曾记起了关于我们的几个画面。

但那些始终是冰山一角我也明白,可是我知道那就是全部了。

 

所以到底该跟你说些什么?

告诉你我依然没有想起我们的过去?告诉你我可能永远也恢复不了记忆?

告诉你那些回忆,我也再也不想找回来了。

 

一直认定了因为自己的遗忘才让远山和叶选择一走了之,一直恐惧着如果始终想不起来和叶就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一直这么自责着,害怕着,痛苦着。

 

到最后服部平次选择了缄默。

 

只要不开口道清这些再也找不回的过去。

只要像别人口中的曾经一样自然地相处。只要既往不咎地不回头就这样心无旁骛地往前走。

只要我还爱你。

 

服部平次没有抬头,他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冰冷的气息螺旋着上升。

 

“我不会记起来了,那些忘掉的回忆……我……我也不想再去找回来了。”

 

 

 

 

【贰拾·肆】

 

我不想再去找回那些记忆了。

因为我……已经做了全部的努力。

 

那个时候是服部平次刚来到九州的第二个星期天。

 

工藤新一的电话是凌晨三点钟打进来的,可幸这么多年来从未失眠过的服部平次偏偏在那个晚上翻来覆去没能入睡。

 

透过卧室门上方的一小寸印花玻璃他知道客厅的壁灯已经关掉,门外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因为已经是深夜的缘故四下寂静的过分,除了自己不消停的翻身声跟呼吸声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其他。

 

原先囤积的怒气已经渐渐被这压抑的平静清扫的干干净净,等到终于平心静气地想起刚刚的那一幕,竟然不自觉有些懊恼。

 

还记得搬进这间公寓起初的那一个星期他跟她总是很难见上一面,零零碎碎的几次交谈里他了解到她似乎很忙。一些旁敲侧击的试探换来了对方沉默抗拒的不满,后来他就知趣地闭上了嘴,不再好奇她每日每日的行程。

 

那个忘记了过去的人是他,那个让她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父亲的人是他,那个没有了任何底气只想要极力弥补的人是他。

 

所以他耐着性子,每天寥寥可数的相处时间里他变着法子找话题来填补两人之间尴尬的空白,偶尔他会帮她做一些家务权当作为蹭饭的代价,他总是一遍遍跟自己说要无条件的对眼前的这个女孩好。

 

因为他当时唯一能够确认的,便是她对于曾经的自己很重要。

 

然而他很快便意识到他被忽视了。

 

房东太太上门收房租那天疑惑的喃喃自语了一句:这姑娘以前总是呆在家里不爱出门呢。一句话引出了所有问题症结,再后来提起了她搬来的第一天说起“服部”姓氏而造成受伤的事情,他就真的知道自己有多么多么愚钝了。

 

那些耳闻的故事里总跟自己形影不离的女孩,那个名字永远跟着自己打转的女孩。

 

那个听说常常跟自己闹脾气,不温柔的女孩。

 

那个眼下把自己当做空气一样透明的存在的女孩。

 

原来自己的出现没有扰乱她任何一根会痛的神经,她不痛不痒同时不闻不问,因为她已经不愿意再回去。

 

她分明是铁了心要跟过去划清界限。

 

这恍然顿悟得到的结果让服部平次大脑一片空白,他面无表情地将一脸讶异的房东太太送出门,接着没有任何力气的他倚靠着门背坐下,用力到僵硬的指尖一下下抠着大理石地板,直到指尖被磨平露出鲜红的皮肉,直到指甲缝里渗出血红,直到双手再也没有任何知觉。

 

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却如此难以忍受被她当做一文不值的过去。

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却像是被掏空了心脏一般痛不欲生。

 

只因为忘记了过去的服部平次重新找回了当初对她的那些青涩朦胧的好感,它们也曾经住在他的潜意识里一日一日地疯长,如今刺破牢笼终见天日。

 

久别重逢以后——抑制不住的爱恋就这么轰轰烈烈的蔓延开来。

 

可她已经不在原地,她已经选择与他背道而驰。

 

你说你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和叶。

根本承受不了这么重这么重的喜欢啊。

 

所以那个晚上他太难过了,太生气了。

 

他把她扣在怀里不过是身体不受控制的举动,他低下头想要的亲吻不过是一个被抢了玩具的孩童生气以后不管不顾的索取。

 

可他却也始终战胜不了她的眼泪。

 

最后他抛下了几句不轻不重的话便放开了她。再接下来他就接到了这通从东京名侦探那里打来的电话。

 

他的一肚子怨气正愁没地方撒,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正打算破口大骂的话还没吐到嘴边,对方带来的那个消息让他整个身体的每个细胞全部跟着热烈燃烧起来。

 

电话那头的人说:“喂,服部。那个窃听器修复了。”

 

你们一定还记得吧。

 

那个原本属于江户川柯南的窃听器,那个曾见证了四人最不堪回首过往的窃听器,那个让远山和叶摔碎了心的窃听器,那个也是如今唯一能帮服部平次找回过去的窃听器。

 

所以当初我们的那个故事没有说完。因为远山和叶不是最后一个,忘记了一切的服部平次才是留到故事最后一刻的那一个。

 

心急的服部平次没有继续听下去,在心里瞬间滋长出来的喜悦让他不经思考,当即挂断了电话。

 

电话里根本说不清楚。

 

他没有任何迟疑地简单收拾了行李,打算立刻就赶回东京。可在走出房门的那一刻他却迟疑了,摆在两人眼前的问题症结还没解决选择这个时候离开无疑是最最错误的。

 

对于她的逃避他生气,他心痛。

 

可说到底要他真的放弃,那才是让他最痛最痛的。甚至于说这一点服部平次根本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最后他轻轻地叩响了她的房门,结果是没有任何的回应。

 

服部平次沮丧地低下头,借着里院投进屋子的微光他看到了那枚绑在自己行李包上的护身符。

 

那枚属于她的护身符。

 

这枚蓝白相间的护身符是从关东名侦探手里拿到的。根据当时听到的解释,是远山和叶放在毛利兰那里当做代为保管的一个信物。

 

自从它到了自己手中,一直被当做珍宝悉心收藏着,他说不上为什么每次握着这枚护身符,就似乎能模糊的看到过往时光里的彼此。

 

服部平次知道,这是他和她之间最重要的东西。

 

所以后来他选择把它留了下来,当晚便只身离开了九州。

 

当初在江户川柯南跟毛利兰逃出去以后,那个窃听器便与警方失去了关联,所以没有人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服部平次是服下药物以后才造成的失忆也是那之后灰原哀的猜测而已。

 

这世界多么多么荒唐,那枚窃听器居然没有随着爆破一起毁灭,事后警方取证的时候竟然在残墟废骸的现场找到了完好无缺的它。

 

这个发现分明意味着是有人故意留下了它,不论那个人的初衷是什么。

 

只不过窃听器始终遭受到了一些破坏,所有的声音混杂成一片根本难以辨别。而在那之后的两年里,工藤新一一直在努力地修复这个或许包含了某些真相的窃听器。

 

没有人可以确认这枚小小的窃听器到底在最后的那几十分钟里发挥了多少作用。

 

或许它的发现真的只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

 

可它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两年以后那天晚上,工藤新一终于修复了它。

 

可他想对服部平次说完的话对方没有耐着心听他说完。

 

所以当服部平次风急火燎地出现在工藤大宅的门口,他知道自己更加难以开口。

 

那真的是残酷的命运又一个玩笑,两年来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努力全部宣告付水东流。

 

那个窃听器没有用。

 

当初服部平次来到东京寻求真相的那一天,工藤新一犹豫了很久该不该将这件未明结果的事情告诉他。

 

可最后他看见他握着那枚护身符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终于下定了决心告诉他这些事情。

 

末了他也曾说过:这可能是最后的希望,也可能是最后的绝望。

 

可他却一如往常地笑了起来: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打算抱太大希望。

 

可那是当初。

 

那是当初那个自信满满的服部平次可以轻描淡写的回答。

 

而对于此刻这个宁可再次被误会也要选择连夜赶回东京的服部平次来说。

 

那个窃听器里包含的真相是他所有的,也是最后的筹码。

 

脑海里突然就炸出了许许多多的画面。

 

发着高烧迷迷糊糊的她,依偎在自己胸口默不作声的她,气呼呼地朝自己大呼小叫的她……

 

最后出现的是被困在自己双臂间,痛苦的流下眼泪的她。

 

他到底要做什么,到底他还能做什么,才能挽回那个朝着自己的反方向越走越远的她。

 

陷入了绝望的服部平次失去理智一样地逃离,他拼了命的奔跑出去像是要去追赶那些就快消失在天地尽头的过去,像是要去找回曾属于自己最须臾不可忘记的人。

 

 

 

【贰拾·伍】

 

雪又开始下了,广场上稀稀朗朗的行人开始散去。

 

服部平次试图朝她的方向靠近一步,可抬起的第一步还未落下,她就堂皇无措地往后退了一步。

 

“和……和叶……”胸腔里泛起了一阵苦涩,他直直地盯着眼前已经不愿再看自己一眼的女孩,声音里不自觉有了轻微的嘶哑。

 

雪花飘落在在她大大的兜帽上,很快聚成一抹白,衬得她整个人有些狼狈。隔着好几步的距离,服部平次恍惚间能看到她结满泪滴的睫毛,它们像一颗颗冰晶挂在她纤长的睫毛上,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开始啪嗒啪嗒地掉落。

 

服部平次蓦地攥紧了拳,深呼吸一口气以后终于让语气重回平静,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再说……我们曾经的那些回忆不是有你全都记着嘛,你可以一点一点重新告诉我啊——”他稍微别开了视线,语气里带着佯装的轻快,努力想要让这场对话听起来不那么冰凉。

 

“等你告诉我不就等于我找回了记忆嘛,我保证这次我绝对不会再忘记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了手,信誓旦旦的真诚写满整张脸,却换不到她抬头一瞥。

 

“实在……实在……实在不行的话……”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尴尬的沉默一刀刀划在服部平次的脸上,他越来越没有勇气,尾音也跟着渐渐拉长,“我……我……”

 

声音里的哽咽再一次无处遁形,他低下头迎接空气里让人痛的头皮发麻的冰冷。

 

冷风从远山和叶大大的兜帽里面灌进来,席卷了她的全身。雪地里长时间的站立让她的两颊早就冷到失去了知觉,可耳朵却火烧一样的烫,她死死地咬紧嘴唇不想让自己再落一滴眼泪,最后如愿以偿泪水没有滚落下来,整个鼻头却酸到一阵阵抽痛。

 

她要听的不是这些。

 

不想找回记忆的他,疲于纠缠不休的他,轻巧着否定那些过去的他,或许根本感觉不到痛的他。

 

她也曾以为他懂,她也曾相信他已经明白了自己所逃避的缘由。

 

可他说着“那些回忆我已经不想找回来了”,“你告诉我不也一样嘛”。这一字一句砸在她心上,让她以为快要重新跳动起来的心跟着冰冷的身体重回麻木。

 

我要听的不是这些。

 

所以她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办法原谅他,所以她想她再也不要继续等他了。

 

所以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里就该是结束。

 

十七年,我们一起走过的十七年。你说你不想再找回来了,那么连同我拥有的那份一起丢掉吧。

 

我不要,不要再等你了。平次。

 

这世界每天都有人等待,可到底是谁该等待谁?

 

他说你能不能再等等我?

 

等他幡然醒悟,等他明辨轻重,等他说服自己,等他攀上悬崖,等他缝好记忆的伤口来看她。

 

可是全世界没有人能一直等。

 

一等,雨水将落满单行道,找不到正确的路标。一等,生命将写满错别字,看不见华美的封面。

 

远山和叶朝着飘雪的天幕抬起头,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脸,让她睁不开眼睛。他们一前一后走来的那条路已经重新被雪覆盖,再也找不到一个脚印。

 

“呐,平次,”她的嘴角浮现一抹笑,高高抬起脸对着天空,“所以我们就到这里吧,不要再往前走了。”

 

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在女孩抬起头的瞬间没有人注意到那个陡然颤抖了下身体的男孩。

 

 

雪花无止境地飘落下来,覆盖了所有的踪迹,覆盖了所有的过往,覆盖了他们一起通向未来的路。

 

 

 

【贰拾·陆】

 

出院两个星期以后,远山和叶打算跟服部平次一起启程回大阪,眼下再不过多久也要迎来工藤新一跟毛利兰的婚礼。

 

留在九州的最后一晚,吵着闹着要去逛夜市的服部平次终于用他与日见长的叨唠功力成功的捏扁了远山和叶这颗软柿子。

 

利索的熄了灯,关上门,两人并肩下楼。楼道里年份久远的感应灯总是时好时坏,刚下了两级台阶就突然一片漆黑,和叶习惯性的跺了跺脚,没想到跟着灯一起亮起来的还有服部平次不能更凑近的黑脸。

 

刚才黑灯瞎火也没注意到,等到眼睛适应了光线才意识到眼前的那团黑影是他不知好歹凑近的脸。远山和叶不知所措的眨巴了几下眼,在他进一步靠近以前,抬手用力的拨开了他的脸。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远山和叶撇开挡路的“障碍”继续下楼,出院以来的这十多天发生的一切都让她摸不着头脑,这其中就包括他刚刚突然凑过来的脸蛋。

 

兀自加快的心跳让她心烦的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听着楼道里他一步步紧跟而来的脚步声,咯噔咯噔的倒像是在她心里产生了回音。

 

刚要平复下去的心跳声又开始咚咚作响,一时间羞愤到不知如何是好的远山和叶也顾不上自己是踩着双好几厘米的高跟鞋出门的,就这么一路“哒哒——”的飞了出去。

 

去往闹市途径一条僻静的小道,虽然才是刚刚开春,路旁的梧桐已经有些茂盛,伸出来的枝枝桠桠覆盖住了行人道的天空,借着橘黄色的路灯灯光,让整条路都变得温馨起来。

 

大概也是猜到和叶是有心将自己甩在身后的,服部平次踩准着跟女孩一样的步伐频率,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

 

蓝色蝴蝶结样式的头绳绑住女孩如今已经蔓延至腰际的长发,身上那件白色的毛呢大衣衬的她整个人更加娇小。跟着步伐轻微左右摇摆起来的马尾,还有被暖橘色光包裹起来的她的整个背影。

 

他看的着了迷。

 

闹市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灯火阑珊的景象模模糊糊的出现在了视野里面。

 

服部平次终于小跑着跟上前面的女孩,在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以前,原本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就这样被人紧紧扣住。

 

颜色分明的两只手密不可分的握在一起。

 

远山和叶几乎确定了服部平次根本就是在装傻的事实,就在他伸手来牵她的前一秒钟。

 

从刚刚出门以后就反复想着那天在“时间背后”两人不很愉快的那段谈话。

 

不过十来天的日子当天的枝梢末节都无比清晰,几乎就连落在他头顶的雪花都能数的清楚片数。

 

可唯独到了末尾,想去回想他脸上最后的表情。

 

远山和叶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自从出院回到出租屋,一如刚刚出门时他在楼道里那般亲密的行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有一次晚归累到精疲力尽直接倒在客厅沙发里睡着了,结果第二天一睁眼就看到了他无限凑近的整张脸。

 

还有一次她伸手去够放在头顶碗柜里的用具,然后刚从浴室里出来的某人还光着上身就这样贴了过来。

 

所以这根本,这根本都不对啊。

 

这个家伙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甚至变本加厉的死皮赖脸比半年以前更胜一筹。

可为什么,就在他刚刚牵起自己手的那一刻,她却只能想到他手心的温度。

 

一阵不适宜的电话铃声解救了原本就快冰点的氛围。

 

远山和叶如蒙大赦的挣开手,也不看来电人是谁就手忙脚乱的摁下了通话键。

 

“喂——”她有些狼狈的侧过身子,砰砰不停的心跳淹没了电话那头的声音,顾不上太多她跑出去好几米,直到再也呼吸不到与他同一块空气整颗心才终于可以重新进行有氧呼吸。

 

“和叶——你还好吗?”总算听见了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毛利兰温柔的关切更是给远山和叶增添了几分平静。

 

“嗯,没事,”和叶拍拍脸抿抿嘴感觉到僵硬的脸总算灵活了点,就扬起了笑脸对着电话开口。

 

小道间迎面而来的冷风很快吹散了和叶脸上的红晕,等到她试图往回看去找寻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时,才发现整条道路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沮丧的收回视线,远山和叶沿着路边一个人往前走。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电话那头的女孩断断续续的说着话,时隔近三年的时光有很多话都已经难以开口,“就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真是……我真是想太多了,有服部君在和叶身边怎么会不好呢……”说话的人在这个时候突然停顿了下来,就在远山和叶有些惶恐着打算张口询问怎么了的时候,毛利兰又再次开口。

 

“和叶,也许我这样说很自私。但是如果事情的真相永远不能大白,我们或许……都该试着去接受这一切,毕竟对于服部君来说,这些不幸已经太多太多了……”

 

远山和叶握着电话的那只手突然间颤抖了一下。

 

这句不算长的话一时之间难以消化,就在她打算开口向对方询问明细时,原先不知踪影的男孩拍着她的肩膀将一罐咖啡递到了面前。

 

“呐,给你。”他俊朗的面容正朝她绽放笑容。

 

“嗯……谢谢……”支支吾吾的应承着收下来,她抬头看着他在路灯底下波光流转的眼睛突然就晃了神。

 

服部平次重新牵起远山和叶的手朝着闹市的方向走过去。

 

路灯底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像是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一时间温暖的就快要融化远山和叶心里常年冰封的结界。

 

 

【贰拾·柒】

 

四方院落里的樱花刚刚开了一点的那天,远山和叶终于回到了家。

 

格子砖块铺成的小道沿着入口伸延到屋子口的台阶,石砖上斑驳的纹路连着许多年的记忆就这么随着远山和叶推开门的一瞬间鲜活了起来。

 

睹物思人的后半句,永远是物是人非。

 

木门吱呀吱呀的响了几声以后终于全部敞开,站在不过一个抬脚就能触碰的褪色门槛外面,远山和叶始终没有再往前一步。

 

这间屋子里锁着她不愿开封的整整十七年的所有回忆。

 

因为就在刚刚推开的那瞬间,她恍惚就看到了——

 

只要在家里就还像个孩子一样宁可不吃早餐也要赖床的父亲僵着一张脸在盥洗室和卧室间进进出出的模样。

 

十七岁的远山和叶烫的还不那么平整的西装外套上面几道分明的褶皱,可父亲从来都是笑嘻嘻的一边穿着一边半开玩笑说着:果然我们家还是缺个持家的女人呐,和叶。

 

被揶揄的远山和叶气愤的涨红了脸,嘎拉嘎拉捏紧的拳头还没亮出来,只抓起领带就朝外跑的父亲不得不放弃了还想顺手抄块白面包的念头。

 

系着歪歪斜斜的领带在玄关换着鞋的父亲,他着急忙慌的拧着眉,可脚下的皮鞋怎么也套不上,最后总算在穿好鞋以后凝重的表情融冰化去。

 

步子没有迈的开,身后的一声呼唤让提着公文包的父亲旋即站住了脚。十七岁的远山和叶紧着一张皱巴巴的脸顾不上换鞋,赤着脚小跑到父亲身边。最后装着便当的布艺手袋妥妥当当的躺在父亲的包底,那张十七岁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

 

同样的樱花开放的季节,落满粉色的古庭院中央,为父亲整理领带的远山和叶,替父亲准备便当的远山和叶,被父亲长满茧子的大手轻触额头的远山和叶,十七岁的幸福的远山和叶。

 

当初没有来得及跟父亲做最后告别就匆匆离开,三年来父亲的祭日一次也没有回家。

 

她像是跟死去的人赌气被抛弃的委屈,偏执的情绪在心里绕进了死角,而到了这一刻,才发现那份跟着委屈一起被埋没的愧疚与思念就这么突然轰轰烈烈的膨胀出来,压的她整个人快要直不起身子。

 

为自己撑起一片天的父亲,从不把担忧和烦恼带回家的父亲。曾经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突然的被放大,就连父亲笑起来的时候额角会出现的皱纹都一道一道的分明。

 

眼底的酸涩汹洇开,和叶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贰拾·捌】

 

提出一起去学校走走的那个电话是远山和叶在早晨七点钟接到的。

 

三月份的七点钟,阳光刚刚从薄雾里蒸腾而出,施施然的撒在庭院温暖的台阶上。

 

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做早餐的远山和叶握着电话盯着窗沿边的点点星光入了迷,等到终于反应过来应该拒绝的时候,那头的男声突然雀跃了起来:“那我去接你,九点钟……嗯不不不太晚了,八点半!八点半我来接你。”

 

嘟声从听筒里传来,半张开嘴巴的远山和叶停顿了一会儿,握着电话的那只手才终于垂落下来。

 

有鸟儿在门前的樱花树上叽叽喳喳,她却突然重重的叹了口气。

 

其实她还在挣扎着要如何面对他。

 

和叶光着脚倚靠在木格子门外晒太阳的时候,恍惚间看到有个身影在大门外一闪而过。眯起眼,她探着身子朝外看,却是什么都没有。

 

套着一件领口很大的居家服,水洗蓝的牛仔裤宽松的晃来晃去。因为没穿鞋,她只能踮着脚站在木板台阶的边缘,探出去的整个身子害得她失了重心,最后一脚踏空的瞬间整个人前仰后合着就要朝着地面砸下去。

 

远山和叶惊呼着,摆来摆去的双手在半空中试图抓住点什么,握空的失落让她认命的闭上眼睛,却在下一秒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的双手有了实感,她来不及去辨认那是什么,本能的让自己身体的整个重量朝着那个方向贴过去。

 

接着她就听到了一声原本应该属于自己却从身下传来的疼痛的叫喊。

 

那股味道很熟悉。

 

无法睁开眼睛去辨认自己此刻到底是以一个怎样扭曲的姿势倒下的,等到空白的大脑重新开始思考,才终于模糊的意识到双手抓住的是一块柔软的棉质布料,手指细细的摩挲着触到的那一块,良久那份实感才终于让前一刻悬起的心慢慢的平稳下来。

 

远山和叶慢慢的睁开眼,肩膀上传来的力度一点点松懈下来她也就很快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一切。

 

稍稍抬头的时候触碰到的应该是他的下颌,隔着一个头顶的距离却仍然能感受到他一声粗过一声的呼吸,右手抓住衣服的那里藏着一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越来越明显的感知让远山和叶贴着他胸口的那半张脸迅速像火烧一般灼热起来。

 

他一定很疼。

 

结结实实的摔在毫无遮挡的地面,两个人叠加起来的重量而疼痛却全数加在他一个人身上。可他只是在倒地的瞬间喊了一声,而后便再也没有出声。

 

可粗重的呼吸声和越来越没有力道的双手,让她知道他在忍着。

 

就像当年在众人面前被父亲狠狠甩下的那一个耳光,指印分明的脸让人看了心都揪成一团,可他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说着执拗的己见。

 

应该快点站起来看看他有没有伤到,应该赶紧站起来不能再给他负担,可她却突然自私的想着就这样吧。

 

就这样用一个意外的借口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擂鼓一样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温热的让人抑制不住心跳的呼吸。

 

想要装作不痛不痒丢开那些过去,可明明对于他的一切都是这样毫无抵抗。

 

真实的碰触是腌泡在毒液的蛊虫,它们一点点咬噬掉她仅存的理智,让幸福如同幻象般一点点放大起来。

 

渐渐的他的呼吸声重回平稳,原本捣鼓一般的心跳也慢慢消停下来,最后他留在她肩膀上的双手重新有了力度,牢牢的箍紧了怀里的人。

 

她所有的不安却重新回来了。

 

这一幕,曾在不算久的过去刚刚发生过。

 

当时紧紧拥住自己的他,也曾用温柔口吻诉说过想念的他,却也又不声不响离开的,最后一字一句坚定的说着不要再找回过去的他。

 

远山和叶想用还能活动自如的右手掰开他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刚有一点松弛就慌忙着想要站起身来。

 

可服部平次猛的加大了手上的力度,让她根本来不及抬起身子就立刻以一种更加贴合的姿势倒在他的胸膛。

 

他越收越紧的双臂,他重新跳跃起来的心跳声。他用下巴抵住她不安分的脑袋,伴着粗重的呼吸一字一顿吐出的坚定。

 

“这一次,我死也不会放手的。”

 

清清晰晰的一句话,一字一字凿进了远山和叶的心,让她原本还想要再次挣扎的手一瞬间充斥满麻木感。

 

 

 

【贰拾·玖】

 

留在服部平次右半张脸上的是分明的五根指印。

 

他端端正正的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十分钟以前发生的一切像是被按了循环键一样不停在脑海里播放,所以很快他的另外半张脸也变成了跟指印一样的红色。

 

那个等同于拥抱的扭曲姿势在僵持了好一会以后终于因为两人趋于麻木的身体而不得不选择结束。

 

远山和叶费力的支起早就麻木的右手想要撑起整个身子时,不想身上那件松松垮垮的套头衫领口突然就滑下来,露出了女孩大半个白皙的肩头还有那颜色若隐若现的衬衣。

 

更不巧的是那个方向正好是正对着服部平次的整张脸。

 

所以他没有来得及收回尴尬的视线就先急着羞红了脸。

 

被他刚才那一句暖心窝窝的情话刚刚动摇几分的远山和叶顾不上拉好衣领,顺着愤怒拍下去的手掌“啪——”一声震得安静的庭院刺耳的有些突兀。

 

可这刚刚被甩了一巴掌的家伙是怎么了,坐着坐着那么久脸竟然越烧越红。这让原先就气不打一处来的远山和叶终于炸毛了,她愤愤的站起身,指着大门的方向朝着他大吼:“服部平次,你给我滚回家去!”

 

这下原本还规规矩矩坐着的侦探先生也终于坐不住了。

 

黝黑的肌肤上暗藏的两抹红还是衬的他有些滑稽,不过他抬起头来时,眼底那不容错认的坚定反倒是让和叶突然就没了底气。

 

“我会负责的。”他一字一句的慢慢吐出,那一副正经的模样谁敢说他完全把重点给跑偏了。

 

所以跟服部平次这种完全没有情商的人争论什么对错,也许你会赢可也绝对会让你享受一个疯狂吐血的过程。

 

“虽然刚刚的事情我也不是故意的,不过你放心……”越想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点,结果说出来的话就越是断断续续,服部平次别过视线,滚烫的两颊烧的他整个人晕晕乎乎就快要倒地厥过去,“我……我会对你……负责的……”

 

情窦初开的少年自顾自的羞红了脸,这番没头没脑的类似求婚宣言几乎说的让他断了气,原本觉得自己应该拿着扫把像个泼妇一样就地把这个蠢到不行的笨蛋扫出门去,可他嘴角扬起的弧度,他肢体动作里极力掩饰却难以遮盖的喜悦就那么突然的——

 

远山和叶的整颗心就这么柔软了起来。

 

毛利兰的那一句“那些不幸已经太多太多了”跟着突然轰鸣着在脑海里炸开,越来越高的声音震得她耳膜都疼了起来。

 

那句话的背后分明意味着什么。

 

如果说失去记忆算是一种不幸,那么对于如今已经找回了大部分记忆的服部平次来说,这份不幸几乎随时间一点点荡然无存了。

 

那么毛利兰口中的“不幸”到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肯回头的自己给他带去的伤害吗?

 

很明显也不是。

 

对于半年前的不辞而别,他仍旧只字未提。虽然两人并没有试图去回避什么,可也的确心照不宣的在这个问题上选择了沉默。

 

 

半年以前的第一次阔别重逢,他曾经清清楚楚的诉说过想念。

 

那后来的相处时光里,他从不掩饰自己想要靠近的心情,哪怕最后那次咫尺之遥的触碰不够温柔,你却也听得到他明明白白的心意。

 

半年之后的阔别重逢,他的悉心照顾,他的面面俱到。

 

他所做的一切分明是在努力让那个倔强的自己回头,分明是在大大方方的表达自己想要留下来的心情。

 

想起那天在时间背后他坚决的否认了那些过去,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吐出的心事。

 

这或许也是他跟自己顽强挣扎以后得到的结果。

 

被这份温柔紧紧包裹着却事到如今恍然醒悟过来,看着站在阳光底下羞红了脸的少年,远山和叶感觉到胸口满满膨胀起一份不知所措,越来越强大的气压让她不得不从他身上移开视线。

 

起初的那些矛盾像是被澎湃的暖流淹没了,站在九点钟的暖阳底下的少年,看起来光芒四射。

 

远山和叶背过身子不动声色的抹掉泪水,阳光打下少年的身影,轮廓清晰的映在地板上,她看着那块阴影突然仓皇着开口:“我有点累了,你先回去吧。”

 

没等对方回应,她已经快步走进了里屋。

 

迎接少年的是砰然紧闭的卧室房门。

 

 

【叁拾】

 

工藤新一跟毛利兰的婚礼于开春举行。

 

隔夜又被失眠折腾到凌晨一两点,远山和叶在清晨五点钟被设定好的闹钟叫醒,昏昏沉沉的脑袋涨疼得有些难受,可她仍然在关掉闹钟的第一刻强迫自己从床上起身。

 

拖着疲倦的身子进了盥洗间,利索地洗漱完毕,接着她坐到梳妆台前细细地打量起镜子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曾经扎束起就只能齐肩的头发如今披散下来竟已经蔓延到腰际,曾经那双灵动美丽的眼眸里覆盖着不能轻易遮掩的疲惫,曾经弯在额前的碎头发已经随着时日消失不见因此露出了少女整个光洁的额头,这些细微改变是能看得见的,而那些看不见的改变是不是同样并不分明。

 

远山和叶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毛利兰于半个月前寄来的礼服几乎是完美的量身定做。

 

单根肩带的咖色小礼裙,胸口处是花纹繁复的中国刺绣,细细的拉链隐藏在腰线处,后背镂空的一小块露出她光洁白皙的肌肤。和叶将头发低低的束成小马尾,从脑后绕出来越过肩,搭在一侧胸前,耳畔留了几缕碎头发。

 

收拾好自己后她走到玄关换上一双高跟鞋,深呼吸一口气接着重重地推开门把手走了出去。

 

既然最难以承受的痛苦都已经承受过了,那么就不必再害怕任何的苦难。

 

既然那些伤疤已经被挠的浑身不适,那么就干干脆脆去揭开这些伤疤,好让毒血流出来以后重新愈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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